2008年12月14日星期日

英国《金融时报》:什么使残暴成为英雄?

戏如人生,还是人生如戏。杨佳一审被判了死刑,他的肉身也许会随着一声枪响而死去,但事情远不曾结束。关注这个事情的人已经很多了,我想用另一种方式来讲这个事情。

这个事情从我的母亲开始。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城市家庭妇女,拿退休金,看温情的电视剧。7月份,当杨佳事件刚刚爆发的时候,她有一阵子感到很惶恐,有时在家骂骂咧咧,说他如此残忍。那时我说,也许人家也有苦衷,可她觉得再有苦衷也不能挥刀杀人,想想被害人家属便感到心痛。前几日,我又打电话给她,电话里她告诉我杨佳判了死刑,真是可怜,他也挺英勇的,然后大骂世道不公,不得不反。

就这样,杨佳从一个残暴的人变成英勇的人,只用了短短一个月时间。我为什么要说我的母亲,因为她处在大众传播结构的最末端,她除了看看电视,偶尔读读报外,不太有机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观点,当她也被某些信息劝服的时候,说明这个情绪已经弥漫了。

那么,是什么让一个普通民众的情绪迅速转变,弥漫在我们周围,具有如此强大劝服力的空气究竟是什么结构的?用一个严重点的词来说,这是一场传统媒体与网络的“共谋”,在街头巷尾,在网络论坛里,人们通过对角色,真实或虚构的戏剧情节,以及具有张力的场景等戏剧要素的描述,构建了一个公共的梦幻主题——官民不两立。

首先,我们看看这个一上来就充满张力的舞台背景:警局。警局是以一个国家暴力机构的符号出现的,它在人们心里唤起的想象包括:铜墙铁壁,枪,保安,监控录像,冷峻。而在媒体披露袭警案细节的时候,也间或提到了这些词,但也提到另一些词,比如:过道狭窄,死角多,办事窗口。但这些词语明显与根深蒂固的警署形象严重不符,于是人们习惯于继续秉持原有的想象,而对这个“真实”的警署视而不见,甚至冷嘲热讽。

这个舞台的另一个背景,则是两个长期处于情绪对立的城市名字:北京VS上海。杨佳作为北京人的身份反复被提及,而“上海律师”这个名词也频繁出现在媒体,尤其是北京媒体的标题上。简单分析一下北京和上海的几家媒体标题十分有趣:北京媒体的标题上跟在“上海警方”字样后面的,多半是质疑的词语,比如“无权沉默”,“遭质疑”,“应回避”;上海的标题上也会有这样的表述,但同时也会有“披露”,“公布”,“正常执法”。当然,异地监督的媒体运作在中国已经司空见惯,媒体主观上也不想挑起地域矛盾,但在客观上来说,反复区分“上海”、“北京”,已将这个舞台空间拉得超出了预期的设置。

于是,就在这样具有戏剧张力的舞台上,若干角色粉墨登场。围绕着“男主角”杨佳的,包括身份明确的遇袭民警,律师,还有面目模糊的“闸北警方”和藏在角色背后的曾在“自行车事件”中对杨佳进行过盘查的警察。这样的人物关系,从一开始便呈现出冲突,敌对,非正即邪的结构,警方对其行为“报复”属性的认定,更明确了这种结构。而在之后的报道中,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有了进一步深化,“冲突”和“敌对”这种原本中性的关系发展成为“以一敌多”,“以个人对抗体制”的“反抗”关系。

这出戏中,只有唯一的受害者,便是遇袭民警。在这点上,不管是网上的言论还是媒体,都取得一致,因为生命是最可贵的,这个是争夺话语权的基础。然后,谁来扮演邪恶角色呢?暂且不论杨佳是什么角色,“上海警方”甚至整个“权力机构”从一开始就被描述成“有责任”的不能脱罪者。事件发生一个星期内,北京的媒体就吁请:沪上“警方回避”;“自行车引发的血案”这样的形容,更把读者引向一种遐想,即:血案的源头不是杨佳,而是一次“警民冲突”。而这次警民冲突又因为警方不肯披露的细节而变得扑朔迷离。“为什么警方要两次上京”?“为什么杨佳要几次申诉,他受了什么委屈?”这样的质疑出来后,“警民冲突”的话语结构,再次演变成“官逼民反”。

我们还可以看看,以“上海警方”为代表的“权力机构”是如何被“暗示”成带罪人的:杨佳聘请两上海律师;杨佳父亲委托北京律师辩护;当地警方宜回避侦办袭警案;群众利益无小事的反面例证;上海警方没有沉默权;国家级司法机关应主动介入杨佳袭警案……这些标题都摆明了告诉大家:“上海警方”靠不住。而一个“真相由一个个细节组成”的标题,更是讽刺上海警方在办理此事时不够光明磊落。比如,你请的律师是闸北警方的自己人,而一开始还不公开。当然,媒体也用了“警方毫无准备,杨佳精心准备”这样的语句来表达警方的无辜,试图把警方塑造成弱者的形象。但人们一贯是倾向于接受与自己现有想法一致的信息,而对与自己想法不一致的,视而不见。警方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“弱者”形象,这实在是徒劳无功的。至此,这幕复仇戏剧中的冲突关系,正式被想象成“反抗与压迫”的结构。

既然“上海警方”已经不可以“无罪释放”,那么杨佳,在某种程度上就有了“减轻罪责”的可能。事件开始的几天,媒体上对杨佳的形容是这样的:“残忍的”,“痛下杀手”,“暴力抗法”,“残害”。后来,随着外地媒体越来越多的介入,和对杨佳生平的报道,媒体试图以一个更中性,更人性化的手法来还原这个80后的本来面目:“青春档案”,思路清晰,“调皮的笑”,驴友,客气收敛……而一些细节的流出,更增添了杨佳此人的传奇性,比如:不杀妇孺。于是,人们不禁要问,一个正常而有理性的人,为什么会做出非理性的行为,是不是这个行为本身,就有一定的合理性呢?

另一方面,网络发挥着舆论扩音器的功能。媒体不会,也不能直截了当陈述这种“反抗与压迫”的关系,然而在网络上,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水浒109将,于是《刀客杨佳》这样的帖子在网上蔓延。再加上早期的白宝山案,近期的瓮安事件,为这个剧本的想象增添了合理性支持,而中国历史上“官逼民反,民不得不反”的俗语,水浒英雄的传奇,甚至中共元帅贺龙的经历,无不唤起人们对似曾相识的其他情节的回想,为这个剧本平添修辞色彩,使其更加通俗易懂。

但是,杨佳并没有因此而成为戏剧中的“正义角色”,而是介于“正邪”之间的,因此也让这出戏剧越发惊心动魄,因为这时,又一拨龙套跳到了舞台上,那便是众多为杨佳树碑立传的人们。

网络为公共讨论政治提供了平台,好比在后现代剧场里,舞台上下的界限被打破,观众有时被邀请参与到戏剧的表演创作中来。于是我们看到中央电视台专门制作了节目讨论杨佳为何受到吹捧。人们对杨佳案件程序公正的关注,转移到对社会道德的辩论,对善恶这个抽象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的理解都出现了巨大分歧。

关于杨佳合理性的这场辩论,双方在“劝服”彼此的过程中,将杨佳设计成一个“非暴民即英雄”的二元身份。在传统媒体上,我们几乎不会看到“英雄”这样的形容,但在这个网络论坛如此发达的国家,网络上的言论对大众情绪的影响,是不能忽略的。你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标题:“杨佳,暴民还是大侠”,“是谁将顺民变成暴民?”

这种“敌我”,“正邪”,“善恶”的两极划分,赋予这则戏剧极大的张力,它不仅让受众很快形成了“自己人”与“敌人”的意识,更快速地催化了社会上各种有形与无形的对立。而这种冲突的气氛也正吻合了大众媒体“追求戏剧性”的新闻事件的本质。并不能说这种冲突是媒体刻意营造的,但媒体的内在逻辑决定了,当她们在追求客观公正,平衡报道的时候,一出幻想大戏正在背后悄然上演。

现在,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,一个普通城市居民的态度是如何迅速转变的?随着故事情节与人物的展开,虽然我的母亲没有机会接触到网络,但大众媒体的议程设置,以及网络对人际传播的影响,都无不轻而易举地将社会对立的焦虑情绪弥漫。一个简单粗暴的二元话语结构,一个跌宕的故事情节,以及一个可以从历史中找到榜样的男主角……细节求证与逻辑推理的传播是缓慢的,而情绪的弥漫则是无门槛的,可能很多人都和我母亲一样,只是被一种情绪传染了,而这个情绪则是这出大戏最后的归宿,它在理性的暗影里泛着冷光,炫目而凛冽。

于是,理清思路,媒体和众多支持或反对杨佳的网民,为这出大戏提供了一个共同的未来想象场景,就是——寻求真相。人们在网络论坛里和报纸上呼吁上海警方公开真相,公开审理杨佳案。但是,这仍然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,枪声一响,大幕落下,杨佳也许难逃一死,但因这件事情而引起的辩论,依然没有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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